七天前的清晨时分，97岁的老外婆在老家走了。
按照我诚实厚道老实巴交的大表哥的描述，老人家走的时候安安静静，没有痛苦，“嘴巴就像一只离开水很久的鱼，慢慢停止呼吸。”
没有遗言，没有告别，表哥说其实更像睡着了。我脑补的画面是一条鱼，潜入水中，慢慢离开，从此自在。
外婆姓林，名叫招英，家里八个亲兄弟姐妹，她是最后一个退场的。走的时候，家里已是五代同堂，玄孙尊她太祖母。
早在两年半前外婆病重，医院发出了病危通知......医生们都劝告家属，准备后事吧，她随时会离开。
从那以后，好几位和尚、道士、高人都算她活不了多久，过不去某个节气，甚至亲自苦口婆心劝她安心离开......我那不屈不饶生性乐观的外婆，眼巴巴地望着劝她安心离开的那位法师说：师父，你带我去极乐世界吧......
外婆是年过半百之后才开始礼佛的，偶尔会到寺院小住几天。闲暇时间，她还会把家里的碎布缝成跪垫，送到寺院。每天早餐和逢年过节菩萨生日，她会素食（据说这叫做花素）。她还会用霞浦话背诵很多经文，尤其是《无量寿经》朗朗上口，每次诵读的时候都很欢喜的样子。《无量寿经》是我母亲在福州西禅寺为她请到的，里面字特别大，看起来不吃力。
我想老外婆能够长寿，除了子女长期陪伴和健康守护，以及外婆礼佛、吃素、欢乐天性之外，一定还有什么原因。
六十多岁时，她查出严重肾结石肾积水，医院手术治疗，感冒咳嗽时她会用绣花针在少商穴放血治疗......她的身体非常柔软，看电视打瞌睡时候头可以垂在胸前......她喜欢喜剧，只要是穿古装唱戏的频道，无论何种语言，都会津津有味地往下看......她酷爱麻将，九十多岁还能自己上街找人打麻将，一坐好几个小时......她吃得极其随意，白糖拌稀饭、极咸的带鱼、隔好几天的剩菜，从不讲究，但那些劝她要吃得健康的好多人早就不在......
外婆是个弃儿，从育婴堂被人领养，后来又被送做童养媳，遭遇家中变故又被迫改嫁......大半生颠沛，吃苦不少。也许是她小时候太穷太没人关心没疼，所以长大后也不太会爱人照顾人，生活相当独立。在外公离开的这二十多年里，只要可能，她都是自己买菜做饭。难道心里无嗔无痴无挂碍，也是长寿的秘密？
我从外地赶回霞浦老家的时候，外婆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，好多陌生面孔出现在家里。让我惊奇的是，陌生人们自发地坐在灵堂边的小板凳上，分成两支队伍拉起了歌。歌的内容只有四个字——“阿弥陀佛”，曲调完全集体自由发挥，一个升一个降，一个降另一个就升。
舅舅说他们都是周围的佛教居士，这里的习俗，谁家有喜事丧事，佛教信众们都会相互祝福互相帮助。居士们来来去去，很多是买菜、上下班经过时，就加入进来唱一阵子“阿弥陀佛”，之后随意离开。他们穿着布鞋、皮鞋、雨鞋、运动鞋......我甚至还看见一位老先生，穿着一左一右不同的两只拖鞋。
长歌当哭，长歌当笑，这样的送别真好，比我在大城市参加的很多单调、刻板的送行告别要美好多了。我相信爱唱歌的外婆听了一定也欢喜，尤其是听到我优美而不着调的男中音歌声自由飘荡。
外婆喜欢新鲜和热闹，八十多岁了，还跟妈妈嚷着要去上海去北京，要坐飞机看大世界，九十多岁还登上上海金茂大厦看风景，然后惊喜地欢呼怎么汽车只有我脚趾甲盖那么小！
今天，她要是看见为她送葬的队伍那么长，看见我为了送她而被打扮起来的怪模样，一定笑得直不起腰来。就像她每次说起日本鬼子来的时候，她看见有个人躲在鸡窝里，把来抓鸡的日本鬼子吓了一跳，都乐得不行。
长亭外，古道边，芳草碧连天。
这一段旅途结束了，外婆请继续上路。
下次见面，打麻将的时候可不许耍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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